在DDL前的一分钟，王俊美进入了梦境的下一层。
一、
东门外的麦当劳，打翻的咖啡杯，啃了一半的巨无霸汉堡，穿着军大衣的流浪汉在窗边酣睡，这本来是众多普通的夜中的一个。
然而，在一霎间，铅灰色的夜空被数十个光点照得如同白昼，尖利的呼啸声将静谧的夜撕碎，王俊美刚勉强来得及护住脑袋，玻璃碎片就被巨大的爆炸声挟裹着向他飞来。
THU科技园、搜狐网络大厦、紫光国际交流中心，FIT大楼：王俊美多少次想象他们是巨大的电脑机箱和处理器，而在这一瞬间，这些钢化玻璃的建构，被不可抗拒的力量化为齑粉。
一发发战略导弹在五道口掀起烈焰巨浪，西少爷肉夹馍和武圣羊杂汤被一起煮进了熊熊战火。
在那一层的梦境里，不管多少年后，王俊美都记得那一个毁灭之夜。极端恐怖组织渗透进了另一个超级大国的军队指挥系统，该国的战略打击系统被操控了，向世界其他主要国家发射了数以万计的常规导弹和核武器。
那天下午，王俊美记得13号线上熙熙攘攘的人潮，铁路道口上“火车就要开过来了”的广播，以及夕阳下川流不息的送外卖小电动车。那抹夕阳，人们当时并不知道，竟是人类文明的黄昏。
不管多少年后，王俊美也记得那一个新生之夜，记得Monica从直升机上悬索而下，握了握他的手，向上空做了个手势，一张担架缓缓降下。他记得自己怀里还抱着thnikpad X1 carbon笔记本，屏幕上网络学堂的系统时间显示着23：59，然后又是一阵爆炸，笔记本飞了出去，Monica赶忙紧紧抱住了他，火光映在他们眼中，Monica的长发在一阵阵爆炸的气浪中飞扬。
在他们下方，五道口的灯光熄灭了，在这个梦境中，没有人再度看到他亮起。
载着Monica和王俊美的直升飞机摇摇晃晃地穿过腾空的烟尘，像风暴中的一只蝴蝶。终于，天空安静了，一艘巨大的航空母舰静默地悬停万米高空。
Monica平静地解释道，“诺亚号”空中航母早在多年前就已经建成了，它搭载了秘密研发的反重力引擎，可以无声地在空中待命。在核战争爆发、未知疾病肆虐、灭世灾难发生之时，它就会成为近地面的人类第二母星，保留文明的火种。
“诺亚”的指挥官在第一轮战略打击倒数开始时得到了消息，但发射已经无法终止，他们仅仅来得及派特战队员将一小部分各行各业各阶层的代表接上了航母。
王俊美裹着毛毯，蜷缩在临时客舱，左边一位黑人医生脖子上还挂着听诊器，右边一位卷头发的矮个子足球运动员还穿着汗湿了的蓝白条纹十号球衣。隔壁作战室里，Monica的长官在对她咆哮，质问他为什么不先去找清华特等奖学金得主，反而要救一个DDL都要赶不上了的大学渣。
二、
诺亚号已经寂寞地在万米高空飞行了七年—也不尽然是寂寞的，第一批在航母上出生的孩子，已经到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年纪，这让王俊美，现在的王老师，很是头疼。在C3大区的清北小学，王老师教二年级学生语文和体育课，教”一起春韭绿，十里稻花香”之类可以咿咿呀呀的简单诗句，也在狭小的舱室里玩接飞盘的游戏。王老师已经渐渐忘记了在清华上学时令人头疼的作业，忘记了金工实习的锤子、暑期实践的问卷、文素讲座的长龙和微积分的助教，但仍会在梦中喃喃自语“六个包子”。每到这时，Monica就会耐心地把他嘴角的口水擦干净。
Monica已很多年不再穿上那身特战队服，不离手的Glock手枪也上缴了，现在她专心开着一个婚介网站，有时也会发几篇博文，讲讲那些快被大家忘记的明星八卦。像很多诺亚号上普普通通的家庭一样，他们也不时吧过去的老东西，从记忆的犄角旮旯里拿出来，平静地说起。
三、
诺亚号在空中漂泊到了地十五个年头，王俊美在医院的走廊里焦急地踱着步，妇产科的门一直紧闭着。一个穿军大衣，大胡子的大爷走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年轻人，第一次要当爹了吧？嗨，大姑娘上轿头一次，那能不紧张？” 大爷从军大衣口袋里掏出个酒壶，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喝了起来，大衣袖子上浓浓的炸薯条和牛肉汉堡味道盖过了恼人的医院味，闻一闻就可以下酒。
大爷说，他是在等孙子出生的，说他儿子现在在指挥部里工作。半斤二锅头下了肚，大爷神神秘秘地说，他听说现在高层在搞一个登陆计划，打算派先遣队返回核辐射比较轻的地方，看看能不能定居下来。
这时，门后面传来了一生婴儿的啼哭，王俊美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春天又出现在他的眼睛里。
四、
这是十六年后第一次有人再度踏上五道口的土地，穿着橙色防化服的身影在废墟中寻找过去的痕迹。王俊美被邀请去辨认几件在那里找到的可能属于他的物品。第一件是一张紫色的塑料卡，上面印着个下水道井盖一样的标志，还有一个小平头男生傻气十足的照片。第二件是一个笔记本电脑，重新充上电以后，显示之前的浏览记录是网络学堂，第三件是一个牛皮纸包装袋，上面写着西少爷肉夹馍，以及两个英文单词，”Hello World”。
“你好，世界。”
五、
在回到上一层梦境前，王俊美躺在自己家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
Monica在厨房做饭，满地打滚的孩子叽里咕噜不知在说什么。
在茶几上，X1 carbon笔记本的屏幕还亮着，网络学堂系统时间突然开始一点点倒流，流回到了十八年前的一个深夜，十一点五十九分。
然后王俊美醒来了，在深夜东门外的麦当劳里，穿军大衣的流浪汉鼾声如雷。

他揉了揉眼睛，他记得自己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万米高空悬浮着的巨大航空母舰，有一双难忘的眼睛，有死亡和新生。他不知为何心跳得特别快，说不出是高兴，还是难过。但当他在最后一分钟点下提交按钮时，他突然感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畅快，像是在冬天的深夜里洗了一个舒服的热水澡，像是就这样过完了一辈子。

他问自己，我是不是想太多了，这不过是赶了个DDL。